作者：Lacey Rose (The Hollywood Reporter)

译者：csh

译文首发于《虹膜》

原编者按：这么多年以来，终于有一篇详尽的小传，讲述这位过去片酬两千万美元的电影巨星，和如今的政治漫画家的故事。他终于开始解释自己的销声匿迹、他私密的痛苦、他的愤怒，以及他为何借由娱乐时间（Showtime）公司的连续剧《开玩笑》（2018）重返荧幕。金·凯瑞「不是要加入好莱坞，而是要毁掉好莱坞。」

金·凯瑞太疲惫了。他的眼皮发沉，筋疲力尽，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疲倦过了。

刚过晚上十点。远离帕萨纳迪市（位于美国加州）的圣安妮塔植物园。凯瑞十分入戏。他将自己蓬松的头发别在耳后，擦去额头上的汗珠，开始尝试另一条四分半钟的独白。然而他已经没有时间记台词了。如果一切顺利，他可以在午夜十分收拾东西回家。但是在电视界，四分半钟意味着永恒，意味着「一切顺利」的反义词。在灼人的灯光下，凯瑞几乎看不清提词器，在独白时不断地卡壳。

「妈的，」他嘟囔道。这是他的第三次，或是第四次重拍。

他不停地嘟囔着。

「妈的，妈的，妈的。」

他拼命地想要继续拍摄，但摄影师需要重新填装存储卡了。所有人都在等待。临时演员和其他剧组成员都不敢出声。在这几分钟里，仿佛一切都凝固了。装填完毕之后，凯瑞重拍了一个镜头。然后又拍了一个。他重重地砸了一拳。他的双眼肿胀。他在控制内心的挫败感，他似乎成功了。他的老搭档米歇尔·贡德里（与他首次合作是在2004年的《暖暖内含光》）终于在导演椅上放松下来。这才是他记忆中的金·凯瑞。

而好莱坞其他人记忆中的金·凯瑞，是那个拍一部电影就能赚两千万美元的男人——他像流星一般，先是在福斯的电视节目《生动的颜色》（1990）中大放异彩，随后成为票房巨星，迅速拍摄了一系列热门影片:《神探飞机头》（1994）、《变相怪杰》（1994）、《阿呆与阿瓜》（1994）。电影业乐此不疲地为他签下一张又一张巨额支票；然而，却是金·凯瑞自己，懒得再去兑换那些钞票了。不存在什么「转折点」，也不存在什么「垮台」。他单纯只是戏拍得越来越少，直到最后，真的完全不拍戏了。而当他觉得是时候复出了，就有了《开玩笑》（2018）——他在剧中扮演杰夫·皮克尔斯，一个罗杰斯先生式的儿童节目偶像。这个角色竭力想要保持他那温文尔雅、高大健全的公共形象，然而他的私人生活却在滑向地狱。当这部作品在九月九日首映的时候，除了其他主题之外，它会提出关于公共生活的问题，而这必将触到金·凯瑞这个自弃名誉之人的痛处。

「我就是单纯不想再和那些生意纠缠了。」第二天，金·凯瑞如是说道。那时，我和他一同呆在他家的客厅里。他独自住在那栋位于布伦特伍德的牧场式房屋中。这房子是他在23年前，用《阿呆与阿瓜》（1994）挣来的钱买的。如今，当他启程开始自己的第二人生，成为一个视觉艺术家的时候，这里成了一个圣地，堆放着他的绘画、素描和雕塑。「我不喜欢现在发生的事情，公司接受一切，之类的东西。可能也是因为我被另一种创造东西的方式所吸引，我真的很喜欢绘画的控制感——你没必要去服从什么委员会，听别人命令你，一切都得按照什么四象限法则行事。」

在2016年的大选中，凯瑞磨练了他作为一个政治漫画家的技艺。而在他的推特账号上，他也用猛烈抨击唐纳德·川普的一系列讽刺漫画愉悦他的一千八百万名粉丝。呆在家里，用一本速写簿，和一篮丙烯酸马克笔，他创作了投喂给娱乐业的解药。即使他的作品还没有得到总统或是白宫的「反社会者」的答复，它们确实使凯瑞重返公众视野，使他返老还童。在《开玩笑》的主创戴夫·荷斯坦（在他的构思中，皮克尔斯先生是一个天生的演员）和娱乐时间老总必要的恳求下，凯瑞决定参演这个近年来最重要的影视项目。

此刻，我们坐在这里，被他的艺术作品所环绕，它们凝聚着他的才思。而这位56岁的演员，仿佛察觉到了什么，他警告我不要采用那种「迫不得已」的回归叙事。他轻柔地说着，但语调异常坚定。「我可不是以那种方式回归的。」他说，「我不觉得自己像个幼稚鬼，拼命想要抓住最上层的什么东西——我不觉得我想要抓住任何东西。」

金·凯瑞的社交网络账号现在几乎已经被他的政治艺术所占据，虽然他没办法登录他自己的账号，他发每一条博文几乎都得有三个以上的人（「就是朋友，」他说）签字同意。「当你在我这个位置的时候，你确实需要一些缓冲。」他告诉我。他的朋友达纳·瓦尚（正在与他合作完成一本机密书籍）将凯瑞的作品看作是一种抗议艺术，不过凯瑞本人认为，他不能只是任由噩梦发生：「我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候，会看到一些令我不舒服的东西，我必须把它们放到艺术中去。」他常常会发现自己画到很晚。

金·凯瑞正在着手下一步行动，他决定更多地参与到线下的行动中去。不过他不太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。他接到电话，要他为一些候选人做些什么，或者要是利用他的名声造势，就像许多大明星做过的那样。但他说，自己做出了明智的决定。「我试着避开周围的山坡上，那些希拉里派遣的募资小组。」他说，「不过我得支持那些当地的家伙，保证（众议院多数派领袖）凯文·麦卡锡不会卷土重来。我得让（众议院议员）德文·努涅斯永远不再插手这里的事儿。特里·高迪和吉姆·乔丹？我是说，哥们，这些操蛋的饭桶还组起团来了。这根本就是一堆垃圾给另一堆垃圾撑腰。」

他看起来斗志激昂，这是我看到过的最有活力的金·凯瑞。

他可以聊几个小时的政治话题，不过凯瑞也很想展示一下他的艺术品。所以我拿着录音机跟着他在房里的走廊中穿梭。

瓦尚曾半开玩笑地把凯瑞的屋子称作是「佛寺」，不过，我觉得他上次来的时候，凯瑞还没用他那些色彩斑斓的画作列满每一面墙壁。我记得自己起码看到了二十多幅画作：一幅基督像，门口簇拥着不同种族的人们（「我想捕捉耶稣穿透苍穹的意识」）；一幅琳赛·洛翰像，她坐在他的早餐桌上，准备着那场2011年的庭审（「她当时身着华服，去参加庭审的样子，实在令我难以忘怀」；译者按：好莱坞女星琳赛·洛翰于2011因在珠宝店盗窃项链，违反其2007年醉驾案的缓刑条例，再度被羁押审判）；以及一幅放在他卧室旁的画像，被他称为「芭比与肯尼扮演的《邦尼与克莱德》」，对那个声名狼藉的死亡场景进行了再创作。

在他庭院中央的一座月神像吸引了我的注意力。他告诉我，她的名字是艾拉，他在位于洛杉矶的铸造厂花了两年时间才完成这座雕塑。他对我发誓说，当满月映在她的眼睑上时，她就会睁开眼睛，「就像她醒过来一样。」他兴奋地说。又领着我走向一座像是宗教象征的雕塑。那是一个巨大的字母「T」，其中刻着一个字母「I」。这座雕塑就令我感到有点迷惑了。

「和往常一样，我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刻这个东西。到了一两年后，我如梦初醒，意识到我从这个雕塑中得到了一个直击内心的答案。」他说，「我在追寻自我身份的道路上，追问我自己到底是谁，这就是这座雕塑的意义。这就是答案。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种存在（it），它意味着「我是谁？」，其中没有「我」，但其中又有「I」的形状。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？」在那个时刻，我真希望自己能明白他的意思。

（译者按：根据凯瑞的说法，他的这座雕塑应该是追寻自我身份的象征。因为「IT」可以理解成「identity」即「身份」的缩写。他利用了「identity」一词中存在的「I」字，即英语中「我」字，也利用了「T」这个字母中隐藏的字母「I」。）

其实凯瑞的存在主义之旅，是从他童年时在多伦多郊区的那间卧室开始的。那时，他沉迷写诗，钻研那时他认为是哲学的东西。「我无非是想搞清楚我们是什么，我们为什么在这里」，他耸肩道，「都是些老问题了。」

要是他没有在思考哲学，那他就是在准备下次家里来客人的时候，自己要表演的节目。到九岁或是十岁的时候，凯瑞已经有一百二十次「模仿秀」的表演经历。为了赢得更响亮的笑声，他总会做出一些夸张的事情，像是从楼梯上滑下来。「我的父母把我的喜剧表演看作是某种特别的东西—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，我对他们是特别的存在。」他说。他的三个姐姐也对此非常支持。「我其实一直来自另一个星球。那里的我和他们所喜欢的、支持的我完全不一样。他们只会说：嘿，把小金从房间里拽出来。」

最初，凯瑞确实喜欢受到关注。但随着时间的流逝，这些喜剧表演变得只是为了让他的父母开心罢了。

「大多数时候，我的母亲身体不太好。」最开始我们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，他说道。后来，他又毫无缘由地回到这个话题，「她对止痛药有些上瘾。她常常病得很重，病因五花八门。她很可爱，没错，但她是个酒鬼，酒品也不太好。她不是故意要放纵的——她总是在那里陪着我，她总是在房子里——不过要是你沉迷止痛药，你没法控制自己。我想我们都会沉迷某些东西，我们大多数人都会对某些东西，或是某些人上瘾。这会成为我们内在的信仰。」

凯瑞在八十年代早期初次搬到洛杉矶的时候，他已经通过NBC电视台的情景喜剧《鸭子工厂》在电视界积累了一定的声誉。然而，是到了拍《生动的颜色》的时候，他才真正成了一个明星。这部喜剧的演员阵容还包括杰米·福克斯和几个韦恩斯（译者注：《生动的颜色》的演员阵容包括肖恩·韦恩斯、马龙·韦恩斯、达蒙·韦恩斯、基伦·埃弗瑞·韦恩斯、金·韦恩斯等等，真的很多韦恩斯……）。在《生动的颜色》中，凯瑞通过扮演一大堆奇特的角色，成了许多粉丝的最爱。这些角色中包括老是把自己炸飞的消防局长比尔。晚上回家的时候，他就开始完成《神探飞机头》的工作。凯瑞1994年拍摄的那些电影，任务很简单：取笑那些男主角。「我的计划不是要加入好莱坞，而是要毁掉它。」他说。「像是拿着一把大锤，敲死那些男主角，敲碎所有故作严肃的东西。」他在《生动的颜色》中的同事们有时会嘲笑他。「大卫·艾兰·格里尔会走到观众中去，然后说：在金休息的时候，他得去捣鼓一部叫做《神探飞机头》的电影，让我们祝他好运。然后每个人都会把我当成笑柄——他们会假装鼓掌然后嘲笑我。」

在《神探飞机头》上映的前几天，凯瑞在芝加哥表演单口喜剧。他的经理带他去吃了顿晚餐，然后偷偷告诉他：西斯科尔和埃伯特，这两个最有影响力的影评人讨厌这部电影。「我的意思是，他们真的超级讨厌那个片子。」他说。然后这部电影上映了，赚了超过一亿美金。一夜之间，凯瑞成了大腕。在完美的谈判过后，他在《变相怪杰》中得到了四十五万美元的酬劳，接着是《阿呆与阿瓜》的七百万美元。到拍摄《王牌特派员》的时候，凯瑞成了薪酬最高的电影明星——当然也是最有辨识度的一个。

他的新生活实在是多姿多彩：著名的女友们（蕾妮·齐薇格和詹尼·麦卡锡），名贵的座驾、剧组给他租的直升机，让他来往于那些偏僻的取景地（当然，包括圣安妮塔）。但是，这些盛名也给他带来了不可预料的心理影响：「就像是失重了，」他说，「当你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，你尽可以做梦。不过，当你真的得到一切了，你就会意识到，你没法长期享受这种状态。」

在很长一段时间里，凯瑞不曾停歇。他一直在接戏，拍了一部又一部影片。

其中，1999年的《月亮上的男人》可谓是他最为投入的作品。在那些超长的镜头中，凯瑞真的把他自己化身为已故的艺人安迪·考夫曼，以及考夫曼那粗俗的第二人格——托尼·克里。去年，这部著名影片的幕后花絮，成为了网飞公司（Netflix）的纪录片《金·凯瑞和安迪·考夫曼：超越伟大》的主题。在这部纪录片中，凯瑞提到《月亮上的男人》的高管们，也就是环球公司，曾经尝试把胶片埋起来，从而保留他的银幕形象。凯瑞从第三人称的视角说道，「这样人们就不会认为金是个混蛋了。」

在《月亮上的男人》之后的几年，凯瑞遇到了贡德里，当时他正在疗愈情伤（那个时间段似乎指涉着齐薇格，不过凯瑞拒绝说出名字）。贡德里发现了一个把那伤痛化为艺术的机会。「噢，他似乎觉得我的痛苦很美」现在的凯瑞笑道。「我们得等到第二年才能拍《暖暖内含光》。然后他说（凯瑞模仿着贡德里浓重的法国口音）：请你保持疼痛。」那时，贡德里到《冒牌天神》（2003）的剧组去拜访凯瑞。凯瑞正在楼梯上拍摄一个「重口味」场景，不过贡德里对休息的时候发生的事更感兴趣。「金会出戏，我注意到他内心的寂寞。」他说，「我告诉我自己，我必须拍出这种寂寞。」

《暖暖内含光》确实呈现了凯瑞最令人惊叹的表演之一，这部影片展现了他作为戏剧演员，而非喜剧演员的那一面。随着时间的流逝，他选择的角色无疑变得更黑暗、更诡异，包括安娜·莉莉·阿米普尔反乌托邦的《劣质爱情》（2016）中的角色。在那部影片中，他一句台词也没有说。这个2016年的角色诞生于迈克尔·阿圭勒（凯瑞的制片搭档）几年前与一系列电影人的会议。「其实就是把他介绍给一些年轻的电影人，像是杜普拉斯兄弟，现在天下确实是他们的。他们会说：我们是因为你才做电影的，不过我们可以给你一些不一样的主意，一些我们没看你做过的东西。」阿圭勒说，「而这正是让金感到兴奋的东西。」

当阿圭勒阅读《开玩笑》的剧本草案时，他猜想，这东西也会引起凯瑞的关注。「这是关于一个偶像的故事，他有着高大全的公众形象，然而他不觉得自己和这一形象有什么关联。」阿圭勒说，「有人想要去掉身上繁重的标签，但人们一直在告诉他：不，你不可能做到的。呃，我说，这不就是金吗？」娱乐时间的CEO大卫·内文斯很快就发现了凯瑞担任这一角色的可能性。「我喜欢这个主意，因为杰夫·皮克尔斯的角色即涵盖了那个大大咧咧、吊儿郎当、深受喜爱的金·凯瑞，从《神探飞机头》到《阿呆与阿瓜》，」内文斯说，「但也涵盖了那个严肃深沉、《暖暖内含光》里的金·凯瑞。」

「你总是在等待这样一个角色，让你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。」凯瑞说道，「生命的经验就这样在此刻交汇。我曾一败涂地，而如今，我居然莫名其妙地站到了失败的反面，让我能够俯瞰所有的人，仿佛与他们每一个人都同呼吸、共命运。我深知悲痛的涌流如何能够在你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拉扯着你，轻而易举地击溃你。」

几天之后，他会结束第一季《开玩笑》的拍摄，然后剪掉那头蓬松的头发，启程前往温哥华。在那里，他会在《刺猬索尼克》中扮演一个大反派，这是他近年来第一部重要的制片厂电影。我感到有些疑惑，凯瑞会不会觉得自己有责任回归那些票房大片，毕竟那样的作品可以娱乐几百万的观众。他的答案很坚决：「不会」，他绝不会被市场所左右。

「不过呢，我确实有听到一些声音。」他告诉我，「我听到人们说：他为啥不能好好做个搞笑演员呢？这样的质疑从来不会对我有任何影响。对我来说，这就像是……今夜的一次实验。如果你享受它，那当然很好，如果你不喜欢，那也无所谓。明天还会有不同的东西。」